命名的视野被眉骨淌下的温热血污和灰尘糊住,只剩下一片浑浊摇晃的世界。他狠命眨了下眼,黏稠的血液在睫毛上扯动伤口,带来一阵锐痛,却也暂时撕开了阻挡视线的红色纱幕。
后巷浓稠的、泛着冰冷铁锈腥气的黑暗,像凝固的海沟淤泥。头顶豁牙乔尼的暴吼依旧在破碎的棚架边缘回荡,混杂着金属碎片坠落的哐当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但任命没有抬头,他的所有感官在身体撞击地面的剧痛中压缩、再压缩,集中到了听觉和危险预知的极限。
黑暗深处。
他左手死死攥着工兵铲冰冷锈蚀的握柄,指节像是焊接在金属上,凸起的指骨泛着用力过度的死白。被摔得几乎散架的身体剧烈颤抖着,试图重新凝聚力量。每一次粗重的、带着铁腥味的喘息都牵动破碎的肋下,火烧般的痛楚蔓延全身。
不够!他猛地咬牙,牙龈深处都尝到了血腥味。仅凭这具重伤的身体,根本无法面对未知的黑暗。
他沾满垃圾污垢和血污的右手下意识地、带着某种几乎失控的本能,猛地抓向自己沾满了污渍的工装上衣内袋!
那只冰冷的、沉甸甸的密匣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接触的瞬间,一种比金属更深沉的冰冷透过单薄粗糙的布料,瞬间刺透皮肤,渗入血肉!仿佛一枚沉入冰洋深渊的锚,冰冷、寂静、死沉,带着绝对的重量。不是单纯的物理温度,更像是在汲取他体内本就微薄的热量,又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孱弱与恐惧。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任命牙缝里挤出。不止是冷!右手手背上那狰狞扭曲的陈旧烫伤疤痕深处,如同千根冰针齐齐炸裂!尖锐的、仿佛要搅碎每一寸神经末梢、刺穿骨缝的剧痛再次凶猛地爆发!
但这一次,伴随剧痛而来的,不再仅仅是幻觉般的咸腥海水和巨大嗡鸣。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得能冻结灵魂的微弱“支流”,如同深藏在万米海沟底部的暗涌,正极其缓慢地、不容抗拒地逆着手臂奔流的滚烫热血向上蔓延!
它经过的血管,仿佛被瞬间灌入了零下冰点的海水,皮肤下的血液在剧痛之外,更多了一种被异物侵蚀、被冰冷的铁锈颗粒填塞的可怕凝滞感!所过之处,手臂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细微抽搐、僵硬,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锥正随着血流向他脆弱的躯干核心、特别是那颗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脏穿刺而去!
这并非幻觉!任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条臂膀的“生机”在被那冰冷的异物感一点点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如同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实验体残肢的……僵直与衰败!
就在这致命的僵硬即将从手臂蔓延向躯干的刹那——
“任命!!!”
豁牙乔尼那破锣嗓子发出的狂怒嘶吼终于切碎了狭窄巷子上空的阴霾空气!他那肥硕沉重的身躯竟然异常敏捷地沿着被任命砸断的棚架残骸边缘爬了下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被深海恐惧彻底点燃的狂躁海狮。沾满油污和铁锈的工作靴狠狠踩进后巷湿滑的腐殖垃圾和废弃齿轮堆里,溅起恶臭的黑泥。他手中竟挥舞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手腕粗细的生锈铁管!
那张遍布深褶和海风侵蚀伤疤的脸狰狞地扭曲着,双眼充斥着一种极其混乱的情绪——有因租金被拖欠的刻骨贪婪和暴怒,但更深层的,则是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对死亡或者某种超越死亡的存在的恐怖!他那只完好的眼睛和那只浑浊黄绿色的独眼,死死盯着的根本不是任命,而是任命紧捂着上衣内袋的那条手臂!仿佛任命怀里藏着的不是盒子,而是一条能瞬间将他拖入永恒黑暗的剧毒海蛇!
“交出来!”豁牙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暴怒而变调,带着海风腐蚀的嘶哑,尖锐地穿透空气,“交出来!!那东西……你不能……拿着它会死的!我们都会死!它就该沉在海里!!沉在那个鬼地方——沉在‘星海螺号’永远回不来的地方!!”
‘星海螺号’!
父亲最后驾驶的那艘破旧远洋拖网渔轮!那个名字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狠狠劈在任命混乱的脑海里!无数破碎而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间翻涌:父亲出海前复杂的眼神、被海水浸透一半的破烂笔记、扉页上惊鸿一瞥、随即被父亲暴怒丢进炉火的诡异蔓延纹路、数月后“星海螺号”失事的噩耗、以及一具据说被打捞上岸却面目全非、扭曲变形的尸体……所有的碎片瞬间被豁牙这句狂吼粗暴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战栗的可能性!
这盒子……果然跟父亲的死有关!它根本就不是意外出现在自己的工具箱!是有人……把它塞了进来!就像豁牙说的,有人想让这东西离开海底……或者……它是故意跟着自己?!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任命的血管!
“嗬……嗬……”豁牙已经扑了上来!生锈的铁管带着风声猛地砸向任命那条僵硬的右臂!那动作不像抢劫,更像是在徒劳地、绝望地拍打一条已经缠上身体的索命海怪触手!
任命眼中最后一点迟疑被彻底碾碎!求生的本能在剧痛、恐惧和冰寒蚀骨中榨取了躯体最后的力量!他那只握着冰冷铲柄的左手动了!并非去挡那挥落的铁管,而是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整个人不避反进,迎着豁牙肥胖的身躯猛冲过去!同时左手攥紧的铁锹由下至上,用尽全身力量朝着豁牙支撑重心的左小腿胫骨重重地扫了过去!
这是一种完全不要命的打法!
“咔嚓!”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混合着豁牙杀猪般的惨嚎在狭窄巷道里炸响!同时,任命侧身试图躲避对方铁管的速度慢了一瞬,沉重的管头带着风声狠狠擦过他的左肩!
“呃啊——!”
巨大的钝痛瞬间吞噬了左半边身体!肩胛骨可能已经裂开了!剧烈的撞击让本就呼吸困难的胸口如同遭受炮击,一股滚烫的鲜血终于冲破喉头的阻滞,喷溅而出!
但豁牙乔尼的惨状更甚。他那被狠狠铲断小腿骨的左腿瞬间扭曲成一个完全不可能的角度,巨大的身躯如同被砍断的桅杆,重重地向前栽倒!沉重的身体砸在污秽的地面,溅起一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水。惨嚎瞬间变成了濒死的呜咽,他肥胖的身躯像被抛上岸的鱼一样徒劳地抽搐、翻滚。
任命连多看那堆巨大肉块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破碎漏风箱般的杂音和血腥味。左肩传来的剧痛撕裂着每一寸神经,右手臂那冰冷诡异的侵蚀感依旧顽固地向上攀爬,吞噬着热量和意志。豁牙倒下的方向,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腥臊与屎尿的恶臭气息——剧烈的痛苦竟让那曾经在海上与风暴搏斗的老鳏夫彻底失禁了。
密匣紧贴着胸口的皮肤,那冰冷的感觉似乎穿透了布料,直接烙印在心脏上。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这冰冷的核心,每一次撞击都让那盒子上盘踞的、扭曲海草般的刻痕在混乱的意识里疯狂扭动。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下!
任命用唯一还能自主活动的左手,死死攥紧那冰冷的工兵铲铲柄。剧痛的身体如同被无数根看不见的锈蚀钢丝紧紧缠裹着,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筋肉撕裂、关节错位的钝响和碾磨。他拖着那条宛如灌满铅水和碎玻璃渣的右腿,将半倒的身体依靠着冰冷的、长满滑腻污垢和苔藓的后巷砖墙,挣扎着,将自己一寸寸从死亡泥沼般的垃圾堆里拔出来。
后背紧贴着湿滑的墙壁,那冰冷粗糙的触感是他与昏厥之间唯一的壁垒。眼前的世界在旋转、摇晃,灯光和阴影糊成一团。他能感到额角的伤口和眉骨豁开的创口还在汩汩地向外渗着温热的液体,粘稠的,流进眼里,视野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猩红的、不断颤抖的滤镜。
豁牙乔尼绝望的、带着哭腔的痛嚎和濒死倒气的呜咽在他身后剧烈地翻腾,像垂死海兽喷溅出的墨汁,污染着死寂的空气。但这绝望的声响反而成了任命清醒的鞭子——它们如同刺耳的警笛,警告着此地无法久留,警告着更恐怖的东西正从阴影中爬出。
他必须移动。
脚踝处的剧痛像通电的锯齿在来回切割脆弱的骨头和韧带。他尝试将身体的重量放到左腿上,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让左肩的伤口像被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印上去!冷汗早已浸透了破碎油污的工装,被冰冷的巷风一激,带来深入骨髓的寒颤。
左手的铲柄成了唯一可靠的拐杖。每一次他将铲尖深深拄进湿滑发臭的、混杂着油污和腐质的地面时,都有一股反震的力量沿着僵硬的右臂传导,加剧着那被冰冷异物侵蚀的僵直感。他咬着牙,下唇被咬出了深深的齿痕,口腔里全是自己血液的铁锈腥咸。他一步一步,以一种极其怪诞、僵硬、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姿势,沿着后巷狭窄的巷道,像一只被撕裂翅膀的昆虫,在深渊边缘挣扎爬行,向着巷口外隐约透进来、同样冰冷污浊的工业霓虹光芒方向挪动。
光。灯光意味着街道,意味着相对的开阔……也许,意味着生路?
但巷子远比他记忆中的漫长。扭曲,冰冷,像一条通往巨大海怪腹内的食道。
“吱……咕……”
粘液蠕动的声音。就在他右侧不远,一个几乎被废弃管道和坍塌生锈铁皮堆砌物掩埋大半的下水道检修口里。几缕浑浊的、带着油污反光的液体正从格栅的缝隙里渗出来。紧接着,一只……东西,从那条缝隙中猛地伸了出来!
那绝不是人的手臂!虽然大致保持着棍棒状的形态,但那惨白皮肤下包裹的结构似乎完全被抽干、被替代了,只剩下一层近乎透明的、能看到内部暗色脉络的胶质包裹着扭曲的、如同被暴力折断又胡乱粘合的昆虫肢节般的白色骨状物!五根手指的位置,只剩下两根延伸得异常尖锐细长的锋利骨刺,沾满了黑绿色的、散发着浓烈海藻腐败和生物体腥臭气味的粘稠体液。它怪异地痉挛、抓挠着空气,似乎在摸索着地面,粘液在地上留下一条滑腻反光的诡异水迹。
任命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冰冷密匣的压迫下狂跳得像要炸开!那不是豁牙乔尼的惨嚎幻觉!是怪物!真正的、非人的、散发着深海死寂和亵渎生命气息的造物!
那怪物摸索的骨刺方向……隐隐指向他身后豁牙乔尼倒下的位置!又或者……指向他怀中那冰冷的盒子?!
他猛地将上半身向前拱去,用尽全身力量试图加快脚步,即使每一步都让肺部的伤口火烧般疼痛。
“嗬……嗬……嗬……”身后豁牙乔尼翻滚痛苦的呜咽渐渐变得模糊不清,随之而来是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破旧风箱里灌满了海水和淤泥的浑浊喘息声!还夹杂着某种湿滑物体被撕扯、被拖动的细微动静……以及一种极其轻微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细小却密集的吮吸声?那声音像是深海蠕虫在啃噬着沉船腐木的内核!
任命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他此刻离巷口只剩下最后十几米的距离!巷口射进来几缕微弱的、工业城市特有的那种污浊昏暗、被烟雾熏染得发黄模糊的路灯光晕!
就在这时——
“咔、咔、咔……”
一阵极其细微、极其短暂、却像铁皮刮擦钢板般令人牙齿发酸的声响,猛地从他胸口的布料下面、紧贴密匣的地方响起!
任命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
那声音……来源于密匣?
像是什么沉睡千万年的精密古老机括,在冰冷潮湿中浸淫腐朽了太久之后,被内部某股微弱却不断积蓄的异常冰冷力量侵蚀、冻结、并最终由内而外地强行挤压变形……从而发出的痛苦金属呻吟!
这声音极其短促,只有那么两三下轻微的“咔咔”声,细微得如同幻觉。但在它响起的瞬间,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尖锐、都要狂暴、仿佛要将灵魂连同血肉一起冻裂的恐怖寒气,骤然从紧贴胸口的密匣中狂涌而出!瞬间穿透了衣物、皮肤、肌肉,狠狠刺入他的心脏!任命如遭雷击,整个上半身瞬间僵硬成一块冰!眼前瞬间被一片纯粹的、令人绝望的深蓝光芒吞噬!
那不是视觉的光!那是直接作用在意识深处、作用在灵魂上的冰冷侵蚀!仿佛在这一刹那,他赤身裸体地被抛入了马里亚纳海沟最底部的永恒黑暗深渊!冰冷的绝对零度从每一个毛孔侵蚀进来,冻结血液,碾碎骨骼!巨大到无法想象的恐怖质量从四面八方碾压过来,要将他渺小的存在彻底揉碎成深海沉积物!
更深邃!更古老的!是盘踞在这极致冰冷深海之底的……意志!混沌、疯狂、冰冷,漠视着一切微渺存在,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丝外溢气息,就带着足以让最坚固的金属战舰被腐蚀成泡沫的结构崩解之力!它在梦呓……用完全无法理解、如同恒星核心引力波扭曲般的方式……诉说着时间无法衡量的古老、星辰生灭的瞬间、以及生命诞生与腐化的……本质?
“噗通——”
在这冰冷深渊意志的碾轧下,任命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玻璃瓶一样碎裂!仅存的一点思维碎片只能疯狂地、绝望地重复一个念头:那不是克苏鲁的低语!是比克苏鲁更深沉、更古老!仿佛整个深海本身的存在源头!
这意识风暴只存在了亿万分之一秒!但对任命来说,像是经历了一次宇宙的重塑与毁灭。冰冷刺骨的幻觉瞬间如潮水般退去,他僵死的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膝盖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剧烈的疼痛瞬间将他扯回肮脏的现实。
“呼……呼……”
他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抽吸着灼热的铁砂,肺叶剧痛。浑身都被冰水和冷汗浸透,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巷口的光线触手可及,仅剩下最后几步!他能听到外面有轨蒸汽机车驶过时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汽笛声,那是属于伦蒂姆钢铁丛林的主旋律!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右手臂内的冰寒侵蚀感似乎在那盒子异响的刺激下短暂停滞了,像是在消化,在调整方向,酝酿着下一轮更猛烈的冲击。但身体的其他部分,剧痛和脱力感如同沼泽将他向下拖拽。
他抬起几乎快要失去焦点的眼睛,望向巷口的光。肮脏污秽的墙壁挡住了他渴望逃生的身影。而就在他视线尽头,巷口外靠近左侧的街面上,一根粗大的、漆色斑驳、锈蚀严重的蒸汽管道正沿着墙壁根向上延伸到被烟雾笼罩的高处。就在距离地面约两米多的地方,管道下方连接处有一个明显裂开的、边缘朝下翻卷着锋利铁锈断片的豁口!像是曾遭受过重物的猛烈撞击或者内部的压力冲击。一团团油腻肮脏的白色蒸汽,正有气无力地从那个豁口中嘶嘶地泄露出来,氤氲在同样肮脏冰冷的路灯下方。
管道接口的下方阴影里,紧贴着湿漉漉的墙壁角落……
几点绿豆大小、闪烁着冰冷油污反光的微小火星,正极其微弱地呼吸着!若隐若现!那是管道泄露的易燃气体在接触到冰冷潮湿空气后尚未燃尽……或者说,在努力寻找着燃烧契机的……火星!
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灼热感,混杂在刺骨的冰寒之中,鬼魅般地抚过任命右手无名指末端滚烫疤痕处的皮肤。一个早已被遗忘在角落的、属于低级维修技师的常识碎片,在意识几乎冻结的边缘艰难地冒了出来:老式蒸汽管道接口破裂……混合了大量未充分燃烧的烃类气体……以及……附近街道照明用的瓦斯灯系统……还有……
他那条此刻僵硬无比、内部却像被无数冰针反复穿刺撕裂,又被注入冰冷的粘稠锈蚀感……几乎彻底失去知觉的右臂!